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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零五年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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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零五年 4

氣氛的極致渲染,遠比實際情況更讓人惶惶不安。返校的第一堂課,班主任王老師就把高三生活刻畫成了洪水猛獸。李岫心理素質不好,聽到那類諸如“沖刺”“在此一舉”“覆讀”“後悔”等字眼,滿頭的筋皮就不自覺的發麻。

並不是每個高三學生都足夠重視高考,比如那些坐在教室最後一排的家夥,還是跟從前一樣的嘻嘻哈哈,並無改變。生物鐘也精準的很,上課不到五分鐘眼皮子就打架,下課鈴一響,全都跟打了雞血似的,轟轟地往教學樓外面沖。

高三的晚自習比其它年級多一節課的時長,周一到周五一般會上到晚上九點半。今天也不例外,離放學還有十幾分鐘的時候,坐在最後一排的尹夢嬌和幾個男生就開始坐不住了,屁股上長了釘子似的,你站起來推我一把,我跳起來掐你一下,來來回回的嬉笑打鬧。班長也不敢管他們,由著他們鬧。

下課鈴一響,後排那幾個家夥像五指山下被解了印的孫猴子,撒丫子就往外沖,癟癟的書包在背上來回晃蕩。

李岫收拾好東西也跟著出了教室,和往常一樣獨自步行回家。操場上高三學生熙熙攘攘的腦袋瓜在月光下湧動,李岫夾在中間,只有形單影只的味道。走到校門口,李岫看見尹夢嬌跟其它班兩個女生正站在那棵老榕樹下面掩著嘴嘰嘰喳喳的笑,眼睛裏透著水潤潤的光,時不時就往人群裏流連,似乎在尋找什麽獵物。

她見怪不怪了。尹夢嬌總是最先沖出教室,最後才離開學校。幾乎每個晚上都跟那幾個學校裏的“風雲人物”站在校門口那顆老榕樹下面談笑風生,一副正在等什麽人的樣子。

李岫不確定她是不是在等人,不過她撞見過尹夢嬌和其它班某位長相不錯的男生在樓梯轉角親嘴。那場面對於家教嚴苛的李岫來說,簡直比撞了鬼還恐怖,嚇得她好幾天都沒緩過神來。

校門口的路燈亮著,燈罩子底下一群飛蛾劈裏啪啦往燈泡上撞。李岫壓著頭快速從尹夢嬌身邊經過,隱約覺得某個女生朝她背上啐了一口。李岫心裏咯噔一下,很不是滋味,手腳倏地冰涼。幸好這夜夠濃,路燈也不太亮,才掩去了她臉上的紫脹。

李岫加快腳步,只想快點兒逃走,這時一陣嘰嘰夾夾的自行車聲音靠近,須臾,半個輪子就亮在她腳邊。她嚇了一跳,惶惶的擡起頭,發現竟然是哥哥李崟。

“咋了嘛,丟了魂一樣。”李崟一只腳岔在地上,另一只腳踩著車蹬,伸手就去卸李岫肩上的書包。

“哥……”李岫見了哥哥,喜出望外,整個人也松弛下來。“你怎麽來了啊?”一扭身子,利落地將書包從肩膀上滑到哥哥手裏。

“接你放學啊,上來。”李崟跳下車,把書包放在二八大杠前面的車籃裏,又將兩條書包帶分別掛上左右兩個車把,掉轉車頭後,拿眼睛瞟了一眼車後座,示意李岫坐上去。

李岫跳上後座,兩只手抱住哥哥的腰。“你可從來沒接過我,今天是怎麽了?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啊?不像你的風格啊。說,到底有什麽陰謀?你是不是又犯了什麽事,要我在媽跟前給你求情啊?”在哥哥面前,她的話就像說不盡似的,密得不得了。

李崟左腳撐著地,右腳踩上車蹬,出發之前朝那只摟在腰間的小手輕輕彈了一下。“你就是小人之心,我可啥陰謀都沒有。你今天不是暈倒了嘛,我是擔心,才特意來接你放學的。咋樣,舒服點兒沒有啊?還暈不暈?”

“早就不暈了,就那一下下。”李岫把頭靠在哥哥背上撒著嬌,聲音懶懶的。

車輪在哥哥腳下錚錚作響,晚風帶動敞著的校服衣襟,反覆拍打著車後座,啪嗒啪嗒個不停。車子離學校越來越遠,李岫隱約聽見一陣口哨聲從後頭傳來,她不敢回頭看,只催著哥哥快點兒騎。

“我的大小姐,已經很快了。你是不是又吃胖了啊,怎麽這麽重?”李崟賣力的踩著自行車,背上的肌肉跟著腳上的動作一緊一緊的。

“你才胖了呢!”李岫松開右手,找到哥哥腰間那塊癢癢肉,使壞地搔了兩把,自行車緊跟著強烈的搖晃了幾下。

“別亂動啊!等下翻車了!”哥哥教訓她,聲音裏帶著顫顫的笑。

“哥,爸這次去進貨,怎麽去了這麽久還不回來啊?”李岫安分起來,把臉繼續貼上哥哥瘦薄的背。

“我也不知道啊,應該快了吧。”

“你怎麽會不知道,爸不是最疼你的,什麽事都只跟你說。”李岫話裏透著妒忌。

“嘖嘖,說的啥話嘛。爸不疼你啊,哪次回來沒給你帶禮物的。”車子騎上斜坡,李崟呼哧呼哧喘起粗氣,臉憋得通紅,額前的青筋鼓脹得像幾根蚯蚓,一直延伸到太陽穴。

“給我的都是些小東西,給你的都是貴的。”李岫嘟嘟囔囔,想起那些禮物,她心裏更加不平衡。

“下次我跟你換,行了吧?”李崟發出吭哧吭哧使勁的聲音,屁股也離開了車座子,一鼓作氣地往坡上蹬。

“哥,我下來吧。”李岫終於察覺哥哥踩得很吃力。

“不用,不用,馬上就上去了。你別動啊,小心摔著。”說話間,車子就過了坡頂。呲溜一下,滑翔傘似的就順著下坡路滑了下去。一股涼風把哥哥身上的汗味吹進李岫的鼻孔裏,酸溜溜,臭烘烘,卻並不難聞。

李岫身上從來沒有這股子味道。她聞了聞自己的衣領,一股淡淡的肥皂味兒。母親是個很愛幹凈的人,家裏收拾得規規矩矩,一塵不染。自己和女兒的外衣也多是七天一大洗,兩天一小洗,貼身衣物更是每天都手洗。可是,她從來不幫李崟洗衣服。

“哥,你臭了,跟媽做的那個臭桂魚一個味兒。這衣服你穿了幾天了,還不換換。”李岫趴在哥哥背上,聞著他身上的汗嗖味,不免有些心疼,於是乎也就不那麽怪罪父親的偏心眼了。

“這是男人味,你個小丫頭懂啥嘛。”李崟自我解嘲。

眼看著臨近家門口,李崟剎了車,要李岫自己下來走。

“還沒到呢。”李岫摟著哥哥的腰不肯下來。“多騎兩步嘛。”

“懶死你算了,快下來……你先回去,我還有點兒事辦,晚點再回來。”李崟說著就去摳妹妹扣在腰間的手。

無奈。李岫只好從後座上跳了下來,慢吞吞的繞到車前,心不甘情不願地把書包從車把上取下來,隨意的挎在胳膊上,撅著嘴掉身就走。

“別跟媽說我去接你了啊。”沖著她的背影,李崟嚷了一句。

李岫假裝聽不見,繼續往前走。

“聽見沒有啊?”李崟又補了一句。

李岫停了下來,轉過身朝哥哥作了個鬼臉,橫橫地說:“沒聽見。”

李崟清楚妹妹的性格,噗哧一聲笑了,也不多話,旋身騎上自行車,匆匆消失在夜色中。

去年端午節的時候,母親催著父親從裏屋接出一根電線,在屋檐上掛起了一盞簡易鎢絲燈。淺綠色的燈罩,鬥笠一樣遮著葫蘆樣的燈泡。燈泡的瓦數應該很大,投射出來的光甚至比裏屋的還亮堂,照得“李家小賣部”五個紅油大字格外醒目。每次經過的時候,那顆刺眼的葫蘆總讓李岫不由自主的想起幾條物理公式,心情也跟著煩燥起來。

這個時間基本不會有人來買東西,母親卻不急著打烊。那盞屋檐上的燈,其實就是為了李岫點的。她沒到家,母親心裏始終不踏實。

與哥哥分開,李岫關上了話匣子,朝小賣部的方向緩慢的挪。剛踏進燈光的餘暈裏,母親就瞧見了她,隔著窗戶喊了一句:“岫啊,回來啦。”

李岫擡起臉,朝窗戶裏擠出微弱的笑,淺淺的應了一聲,沈著頭就往屋裏逃。

第二天清早還不到六點,李岫就準備出門了。早自習是六點半開始,一直上到七點十五。然後是十五分鐘的晨讀時間,晨讀之後還留了二十分鐘給住校生吃早飯、整理內務。沒上高三之前,這個早自習原本只針對住校生,走讀生根據自己的意願,可參加也可不參加。上了高三之後學校就要求所有學生都必須參加,走讀生也不例外。

出門的時候,西屋的窗簾還拉著。早些年李岫和哥哥年紀尚小的時候,那間屋子是她們住著的。後來不知怎麽的,就變成了哥哥和父親的臥室。自己則和母親同住在東邊裏間的屋子裏,外間就是小賣部。

昨夜她睡下沒多久,隱隱約約聽見一點兒動靜,好像是哥哥回來了。不過那細微的聲響只持續了很短的時間,就又恢覆了安靜。

從家裏到學校,走得快的話,大概十五六分鐘,李岫通常都是前幾名到達教室的。為了防止早戀以及上課“說小話”,高三年級都是單人單桌。李岫的座位被安排在正數第三排,靠著窗戶邊,側過頭就能看見偌大的操場和小半個莫衣山。

坐在座位上,一切準備工作就緒,窗外那小半個天還是灰白色。強化了一遍昨天的數學錯題,又默寫了幾遍那幾個總是記不住的英文單詞,一抹胭粉色的早霞就從莫衣山後面悄悄氳了起來。

晨讀結束後,天終於大亮了。夏天就是這樣,七八點鐘的陽光就已經晃眼睛了。通常情況下,這個長達二十分鐘的休息時間李岫都在座位上繼續溫書。她不需要吃早餐,早上剛睜眼沒多久,母親就把早餐擺上了桌,她洗漱完畢就將食物囫圇的吞咽下去,味道也嘗不出多少來。這個點兒她也沒有上廁所的需求,更沒有其它女生主動邀約她陪著一同去。

女生就是這種奇怪的動物,上廁所也要手挽著手,三兩成群的結伴前往。李岫是例外,她從來都是獨來獨往,一個人去廁所。偶爾在途中遇到崔影芝和別的女生一起,她就會主動打個招呼,然後尷尬的跟在她們身後,但依然沒有人會去主動挽她的胳膊。

誰知道今天竟出了意外。李岫剛攤開語文書,還沒來得及研習那篇《滕王閣序》,一只手就搭上了她的肩膀。

李岫擡頭一看,是尹夢嬌。

“走啊,陪我上廁所。”尹夢嬌臉上掛著盈盈的笑。她嗓門很大,說起話來字正腔圓,像嚼炒鹽豆一樣清脆。也不顧李岫是否答應,伸手就把書本給合上了,而後抓著她的胳膊就往座位外拽。

李岫明白,這是示好。只是這好意來得太過突然,不禁讓她發懵。她不想拒絕這份好意,於是半推半就地答應了尹夢嬌。

兩人貼在一起,並排往前走。沒走出幾米,尹夢嬌挽住了李岫的胳膊。她比李岫高出一個頭,身材勻稱,腦袋小小的,臉蛋圓圓的,高馬尾紮得又緊又高,扯得兩條眉毛也跟著往上飛。一雙大長腿,穿起緊身牛仔褲來特別帶勁。走路的時候,喜歡挺著胸脯,雙手往兜裏一插,等別的女生來挽她的胳膊。

這樣的動作在女生中間有著特殊的含義,是身份地位的象征。雙手插兜,被挽著的那個,即是地位相對較高的人。

此時此刻,李岫有些受寵若驚。肢體一直保持著固定姿勢,不敢亂動。

從廁所出來後,尹夢嬌依然主動挽著李岫,還說了一些七七八八無關痛癢的話。李岫只是憨憨的笑,沒怎麽搭話。快到教室門口的時候,尹夢嬌把她拉到走廊的窗戶邊,笑著說:“還沒到時間,等會兒再進去。”

此時的太陽已經掛上東邊的天空,亮得刺眼,像小賣部屋檐上懸著的葫蘆燈泡。李岫順從的跟著尹夢嬌靠在窗臺邊沿上,她的目光往哪兒看,她就跟著往哪兒打量。

“昨晚來接你的那個人是你哥啊?”尹夢嬌掖了掖耳邊的碎發,漫不經心的對李岫說。

“對啊。”李岫以為只是話家常。

“你親哥啊?”尹夢嬌斂起遠眺的目光,扭過頭定定看著李岫。

“是啊。”李岫也看了她一眼,不過不敢與之對視,馬上撤回眼神,假裝盯著操場上螞蟻大小的人影出神。

“你哥怎麽跟你長得一點兒都不像啊?”尹夢嬌幹脆旋過身子,胳膊倚著窗臺,面向李岫發問。

“啊……”李岫啞住。

“你看你,這麽白,你哥那麽黑。”尹夢嬌伸手在李岫臉蛋上摸了一把,黑漆漆的眸子裏透著羨慕的微光。“還有啊,你又不高,他怎麽長得跟個竹竿子似的?”

李岫被尹夢嬌摸得發癢,偏著頭把臉蛋在肩膀上蹭了兩下。心裏暗想,昨晚在校門口她也不過只見了哥哥一面,就憑著那點兒微弱的路燈,竟然能看得這麽仔細。“應該是……他比較像我爸,我比較像我媽。”李岫不明所以,正兒八經的回答。

聽了李岫的話,尹夢嬌咯咯笑了。“不都說兒子像媽,女兒像爸嗎?你們家怎麽反著來啊。”她的膚色也不白,屬於那種健康的小麥色,不過比起哥哥來,那還是白著一個度。李岫猜想,那大抵是尹夢嬌經常參加戶外訓練導致的。

“誰知道呢。”李岫也跟著咯咯地傻笑。

“你哥多大了?沒上學了嗎?”

“哦,他 22 了。剛從技校畢業,現在在飯店打零工,當廚子呢。”李岫如實回答。

“厲害啊,廚師吶!那做飯肯定好吃,有機會一定要嘗嘗。”尹夢嬌又笑,這時,一抹陽光正好打在她的側臉上,一笑,那側臉頰就現出一個酒窩。酒窩迎著太陽,盛滿光亮,若隱若現的,有一種甜到骨子裏的美感。李岫不覺間就看楞了。

眼看離上課還有不到三分鐘,尹夢嬌斂起笑容,把嘴巴湊近李岫,神神秘秘的說:“明天周六不上晚自習,我跟汪琴她們幾個約著去路紅歌舞廳唱卡拉 OK,你也一起去啊。”

這種福利,李岫從未享受過。這可是來自校花的邀請,不是誰都能擁有的殊榮。但是她不明白,尹夢嬌的態度為何會在短時間內發生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明明昨天她還聯合其它女生一起排擠自己。

想不明白,也就不再想了。反正這種機會,她不想錯過。尹夢嬌就像是女生圈子裏的王者,能成為她的朋友,是無上榮幸的事情。那樣,她就不會再被孤立,也不會有人再來為難她。可她又明明知道去歌舞廳這種事是禁忌,母親不可能同意。

看著窗外榕樹枝上跳來跳去的小鳥,李岫滿臉的憂愁。猶猶豫豫半天,還是拒絕了。“我媽……不會讓我去的。”

“周六我過生日唉,你不會這麽不給面子吧。”尹夢嬌揚起下巴,不太高興的樣子。

李岫不敢得罪她,盈盈笑著討好:“你過生日啊,這麽重要的事情。我其實真的挺想去的……”

“那就去嘛。”尹夢嬌打斷她,“你媽怎麽什麽都管啊,參加好朋友的生日都不讓。生日一年就只有一次,又不是天天過。”

聽到“好朋友”三個字,李岫心裏一緊,有點兒興奮,還有點兒感動。

“要不你就說學校明天不放假,照常上晚自習。反正她也不知道,到了平時放學的點兒咱們就散場。去嘛去嘛。快點決定,馬上上課了!”尹夢嬌抓著她的胳膊晃來晃去,蕩秋千一樣。

“好吧,那……我去。”李岫終是妥協了。她本以為這就算完了,正準備起身回教室,沒成想尹夢嬌還有一個要求。她沖李岫詭詭的笑著,臉頰隨即浮起一抹緋紅。“把你哥也叫上。”

“啊?”李岫滿眼疑惑,訝問,“叫我哥?”

“你那麽晚回去,不安全嘛。叫你哥接送你,我也放心。畢竟是我叫你出來的,總要負責任嘛。再說,多個人也熱鬧些啊。叫上嘛,沒事的,就這麽定了哈。”

這時,上課鈴聲在二人頭頂上方響了。叮叮鈴鈴的,震得鼓膜生疼,吵得李岫沒聽清尹夢嬌最後的那句話。尹夢嬌笑得燦爛,拉著李岫就往教室裏走。

李岫這就算是答應了。懵懵懂懂的她還不清楚尹夢嬌的用意,一心只想著如何經營好這份難能可貴的友誼,不想因為小事破壞那枚校花親手投來的橄欖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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